左江湾，右江滩。弯弯的左江穿山过峡来到这里，再转三几个弯弯，便与滩多流急的右江合抱在一起了。就在这左右江快要合抱而又紧靠左江边的地方，如带的绿竹掩映之中，坐落个乡间小好镇—下楞好。这便是我外出二十多年来，常常在梦中梦到的故乡。
家乡的这个江边小镇，三天一纤，古来如此。每到好日，四邻的人都来赶好，从上午十点直闹到下午四点来钟，方才散去。人们熙熙而来，攘攘而往。那讨买讨卖声，缨缨嗡嗡，如蜂群闹巢，在远远的野外便可听到。最为可观的是，村民们驾着一辆辆双轮大牛车，RffF啥哑哑，运来大米，运来豆类，运来水果，运来菜蔬，运来各种农副产品，然后好上有人收购了，请来船只，运往南宁、梧州、广州和香港。走三两趟回来，便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一一发了。
在过去土地吃得最香的那些年代里，这里曾经是大米、花生、黄豆、芝麻、油桐、黄糖、黄麻、板栗、马蹄、莲藕、果蔗、烟叶等农副产品以及香蕉、菠萝、龙眼、荔枝、杨桃、黄皮、桃李等水果的集散地，尤以色黄味美的“下楞晒烟”闻名于世。那时还不通公路，一切全靠水运。一河上下，船儿穿梭般你来我往，热闹得不得了，就像过节一样。
后来故乡人不满足于请船了，争相买起了机帆船，吃起了水面饭。生意做得红火了，腰包也胀了，财大气粗，便一个个站出船头，打一声呼哨，脆生生地声称：“机帆一响，黄金万两。”这时的下楞好，就像个巨大的电磁场一样，把四邻的货物、好客和生意人全都吸引过来了，使得邻近的杨美、金陵、坛曲、那榄等好场被迫相继闭好了。尤其是斜对面河的杨美镇，那些本来可靠坐地做生意的人，却不得不肩挑贩担，晰哑，晰哑，扁担儿一闪一颤，几十里几十里地奔命，豆豉、辣椒、生姜、蒜头、头菜、萝卜干，四下里挑去，四下里摆卖，而且早出晚归，以维持一家几口的生活。
于是乎，下楞好的人得意了，有事无事，常拿杨美人的穷酸当作笑柄和饭后谈资。说是杨美镇有些人家备有一块抹嘴肉，本来吃了无荤餐，却拿来抹嘴肉，将嘴巴一抹，出来对人说：‑晦呀，我家今晚吃了一大餐猪肉，个个腻得！”更有甚者，路上偶然碰到一个熟人，本来无事，却煞有介事地高声喊道：“某某，你过来，我告诉你个大事”待那人走过来了，这人便故作神秘地附耳低声说：“我偷偷告诉你，杨美是拿黑豆来做豆豉的，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！”拿黑豆做豆豉，谁个不知，哪个不晓？哼！那人一时气极，可最终还是会心地与这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。
然而，乐极生悲。自从陆路发达、水路冷落以后，又批了“尾巴”，我的家乡却败灯了！几乎没人来赶坏了！每到好日，街上门可罗雀，四面来路冷冷清清，河里更是静得怕人。过去那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，那车来人往、舟来揖去的纷繁情景，只能从梦中去寻求了：一年到头，大伙就只守那几块田地，种那几粒谷米过日子。那些街上人，做了田工回来，便一个个倚在门边，观看街上的冷清“奇景”，不知做什么好，也不打算做什么。时至改革、开放的今日，乡人一切依然故我，束手无策。我的四叔，曾来南宁买过切烟机，后来又买了补鞋机，还想摆书摊，试图每逢好日红红热热地干一番，可终因少人光顾而卷摊子了。我这几年回去，常常看到他长吁短叹的，想起他那时穿起一件白的确良上衣，微微地挽了袖子，年轻了很多似地来南宁买机子的情景，又看看他眼下楼着一件旧大衣，询楼着身子，蹲在家门口看孙子们逗蚂蚁“过家家”的情景，我的鼻子不禁一阵发酸，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好。
东边不亮西边亮。这时的杨美和金陵、金光等好镇，却悄悄地崛起了。金陵推平山头，众人集资兴建了一座现代化好镇，不日即可重新开好，前景可观。一直靠走贩做生意过日子的杨美镇，冷落一二十年以后，现在又兴旺起来了，日日都在赶早市。也许是为了“顶市”罢，到了下楞好好日的这天，杨美的早市更热闹些，成抒时间也更长些。他们赶了早市，收购了货物，中午便运往南宁或更远的地方去了。用他们的话来说，全国各地，没有哪个地方没有杨美人的足迹。他们曾当众声称：“下楞是粮仓，南宁是银行！”这口号何等响亮！可在背后，他们却又掩着嘴儿窃笑：“嘻嘻，下楞，鸡脑！”
这对我故乡—下楞的讽刺是何等辛辣啊！
可悲的是，下楞人并不“醒水”。他们满足于眼前小小的粮食收人，甘愿禁锢在这么个半封闭式的左右江合抱的小天地里过日子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。从来没想到如何与杨美、金光竞争货源，竞争好客，竞争市场买卖，把应该包揽的生意包揽下来，把不应该外流的钱财捞回来，更没想到如何以种养为主，大力发展农业商品经济。我每次回家，碰到那些乡人，每每谈及时势，他们总是特别喜欢追忆过去那挖山不止、变地为田的情景，总是津津乐道：“下楞田地多，从来不愁吃，吃不完还卖给杨美呢！杨美是靠下楞养活的。”鸟之将死，其鸣也哀。悲就悲在死到临头了，还唱着动听的歌儿。
啊，这便是我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故乡么？
这次，我又回了家乡。时逢深冬初春。为了寻回故乡的梦，我决定乘早船去赶一次杨美镇的早市。 [1] [2] 下一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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